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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伙计的脸白了,极勉强的笑着说:“诸位老爷给我二十双,我收二十双,怎么,怎么……”他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。
“我们给你二十双?”一个中国人问。他的威风仅次于那个日本人的。“谁不知道,每一家发十双!你乘着忙乱之中,多拿了十双,还怨我们,你真有胆子!”
事实上,的确是他们多给了十双。大伙计一点不晓得他多收了货。为这十双鞋,他们又跑了半座城。他们必须查出这十双鞋来,否则没法交差。查到了,他们不能承认自己的疏忽,而必把过错派在别人身上。
转了转眼珠,大伙计想好了主意:“我们多收了货,受罚好啦!”
这回,他们可是不受贿赂。他们必须把掌柜带走。日本人为强迫实行“平价”,和强迫接收他们派给的货物,要示一示威。他们把天佑掌柜拖出去。从车里,他们找出预备好了的一件白布坎肩,前后都写着极大的红字——奸商。他们把坎肩扔给天佑,教他自己穿上。这时候,铺子外边已围满了人。浑身都颤抖着,天佑把坎肩穿上。他好像已经半死,看看面前的人,他似乎认识几个,又似乎不认识。他似乎已忘了羞耻,气愤,而只那么颤抖着任人摆布。
日本人上了车。三个中国人随着天佑慢慢的走,车在后面跟着。上了马路,三个人教给他:“你自己说:我是奸商!我是奸商!我多收了货物!我不按定价卖东西!我是奸商!说!”
天佑一声没哼。
三把手枪顶住他的背。“说!”
“我是奸商!”天佑低声的说。平日,他的语声就不高,他不会粗着脖子红着筋的喊叫。
“大点声!”
“我是奸商!”天佑提高了点声音。
“再大一点!”
“我是奸商!”天佑喊起来。
行人都立住了,没有什么要事的便跟在后面与两旁。北平人是爱看热闹的。只要眼睛有东西可看,他们便看,跟着看,一点不觉得厌烦。他们只要看见了热闹,便忘了耻辱,是非,更提不到愤怒了。
天佑的眼被泪迷住。路是熟的,但是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了,他只觉得路很宽,人很多,可是都像初次看见的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作什么。他机械的一句一句的喊,只是喊,而不知道喊的什么。慢慢的,他头上的汗与眼中的泪联结在一处,他看不清了路,人,与一切东西。他的头低下去,而仍不住的喊。他用不着思索,那几句话像自己能由口中跳出来。
走了两条街,他的嗓子已喊哑。他感到疲乏,眩晕,可是他的腿还拖着他走。他不知道已走在哪里,和往哪里走。
过了多久,他不知道。睁开眼,他才晓得自己是躺在了东单牌楼的附近。卡车不见了,三个枪手也不见了,四围只围着一圈小孩子。他坐起来,愣着。愣了半天,他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胸。坎肩已不见了,胸前全是白沫子与血,还湿着呢。他慢慢的立起来,又跌倒,他的腿已像两根木头。挣扎着,他再往起立;立定,他看见了牌楼的上边只有一抹阳光。他的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疼,他的喉中干得要裂开。
一步一停的,他往西走。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。他的老父亲,久病的妻,三个儿子,儿媳妇,孙男孙女,和他的铺子,似乎都已不存在。他只看见了护城河,与那可爱的水;水好像就在马路上流动呢,向他招手呢。他点了点头。他的世界已经灭亡,他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。在另一世界里,他的耻辱才可以洗净。活着,他只是耻辱的本身;他刚刚穿过的那件白布红字的坎肩永远挂在他身上,粘在身上,印在身上,他将永远是祁家与铺子的一个很大很大的一个黑点子,那黑点子会永远使阳光变黑,使鲜花变臭,使公正变成狡诈,使温和变成暴厉。
他雇了一辆车到平则门。扶着城墙,他蹭出去。太阳落了下去。河边上的树木静候着他呢。天上有一点点微红的霞,像向他发笑呢。河水流得很快,好像已等他等得不耐烦了。水发着一点点声音,仿佛向他低声的呼唤呢。
很快的,他想起一辈子的事情;很快的,他忘了一切。漂,漂,漂,他将漂到大海里去,自由,清凉,干净,快乐,而且洗净了他胸前的红字。
天佑的尸身并没漂向大河大海里去,而是被冰、水藻,与树根,给缠冻在河边儿上。
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发现了尸首,到午后消息才传至祁家。
十八
高亦陀把长顺约到茶馆里去谈一谈。亦陀很客气,坐下就先付了茶钱。然后,真照着朋友在一块儿吃茶谈天的样子,他扯了些闲篇儿。他问马老太太近来可硬朗?他们的生活怎样,还过得去?他也问到孙七,和丁约翰。程长顺虽然颇以成人自居,可是到底年轻,心眼简单,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,并没觉出亦陀只是没话找话的闲扯。
说来说去,亦陀提到了小崔太太。长顺回答得更加详细,而且有点兴奋,因为小崔太太的命实在是他与他的外婆给救下来的,他没法不觉得骄傲。他并且代她感谢亦陀:
“每月那十块钱,实在太有用了,救了她的命!”
亦陀仿佛完全因为长顺提醒,才想起那点钱来:“欧,你要不说,我还忘了呢!
既说到这儿,我倒要跟你谈一谈!”他轻轻的挽起袍袖,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口来。然后,他慢慢的把手伸进怀里,半天才掏出那个小本子来——长顺认识那个小本子。掏出来,他吸着气儿,一页一页的翻。翻到了一个地方,他细细的看,而后眼往上看,捏着手指算了一会儿。算完,他噗哧的一笑:“正好!正好!五百块了!”“什么?”程长顺的眼睁得很大。“五百?”“那还有错?咱们这是公道玩艺儿!你有账没有?”亦陀还微笑着,可是眼神不那么柔和了。
长顺摇了摇大脑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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